三分 晦涩

【执离】何以待情深(下)

(上)

 

《何以待情深》·下

这一日天权皇宫忽然闯进一个人,那人着一身黑衣,却满身鲜血,似乎闯进来之前,就已经历了一场恶战。

执明看着被压守进来的人,他记得,这个人叫方夜。

方夜抬头见到他,却意外的眼前一亮。

不等压守他的人逼他跪下,他便自己噗通一下直直跪了下去。然后染血的双手略带颤抖的,从腰间摸出一封信件,又从衣兜摸出一块鼓鼓的,用黑布包裹的东西。

他将物件高举过头,沙哑之声带着凄厉“吾国瑶光,愿成为天权属国。往后千百年,世世代代,愿听从天权一切条例。求天权王,救救瑶光,救救瑶光万民。”

下人等着执明示意,执明沉默许久,才点了点头。

“瑶光,是出了什么事端?需要本王来救?”执明其实是知道的,却如何也不愿说破。

听到此话,方夜身体顿了顿。他红了双眼,他想向眼前的人嘶吼以表达心中的愤懑。

“你怎会不知?你怎能不知?”

可是他知道,他不可以。

他只能红着双眼解释:“数月前,开阳忽然发兵攻打我瑶光。奈何瑶光刚复不久,元气不足,军中无甚能者,更缺谋者,节节败退,抵不过。现开阳已快攻入我瑶光王城……不忍瑶光子民再赴灾祸,不忍……民不聊生,生灵涂炭。故奉国主之命,前来求助。”

执明双手背在身后,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。

他抿着唇,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。

“那?你的慕容国主为何不亲自前来?”

方夜的瞳孔猛然放大,本来黑白分明的双眸,此刻却溢满着数不清的血丝。

“主子来不了。”

这句话,他说得很艰难,就像是,咬紧牙关,从牙缝中极力崩出一样。

“来不了了?为何来不了?”

执明的话问得很急,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,他的拳抓得很用力,指甲都划破了手掌。他紧紧的盯着方夜,好像在观察这个人会不会说谎,他想听到,想从这个人口中听到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。

告诉他,慕容黎藏起来了,或者逃了,再不然,在守着皇城也好。

告诉他,来不了,是因为有别的打算,而不是……真的来不了了。

告诉他啊。

可是他一直看着方夜,除了看见这个人眼眶越来越红,却得不到任何的回答。

执明发现自己的气息越发的不稳了。

“本王……问你话呢。”

“你说啊?”

“你说不说?”

方夜看着眼前这个人,此刻执明的眼神与他散发出来的怒气让站在他身边的人都退却三步。

但在方夜眼中,他不过是一个刻意维持理智,却已经慌乱到无所适从的人罢了。

明明那么慌张,明明已经在失控了。为何,还要说出咄咄逼人的话。为何,还是不肯道出一声在意!

你说啊,你说你在意他啊。

他……在等你。

执明走到他跟前“做属国,要兵力,救瑶光。那是否也该有足够的诚意?你若是替他隐瞒,那本王便不知晓这其中的利害。你说这忙,是帮还是不帮?”

方夜闭上了眼,又缓缓睁开。他叹了一口气,终于开了口。

“若是天权王能赶得上,或许,还能见上他一面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多年颠沛,心郁成疾。经历的,失去的,并非常人所能理解。”说到这,方夜故意顿了顿。

“再加上……加上曾经伤势过重留下的后患,自三月前那日病倒,就再也没好起来过。如今,已经数日未曾醒来。太医说,等主子醒来不过几日,便是阳寿尽之时。”

方夜的话一句一句的打进执明的心里,他一瞬间只觉得大脑如濒死之鱼般的空白。

他还是不愿相信,不愿相信这个与愿违的答案。

明明清楚,花期已过,这再美的花,总是要落下的。却偏生要拾起零散的花瓣,将它一一粘合,将它挂于枝头,然后大声叫喊着,看啊!它才刚刚盛开。

终究不愿承认自己还是如当年一般在意那个人罢了。

终究想要说服自己对于那个人只有怨恨罢了。

终究不肯放过自己,再拿出一片赤诚去爱那个人罢了。

执明接过宫侍递过来的信件,里面细细折着一张薄纸文书。他屏气将它打开,看着那个人熟悉俊秀的字,某种情绪,就像破了牢笼,倾泄而出,让人措手不及,尽是酸涩。

文书短短几行,他却看了很久,像是要把那个人提笔写的每一个字,都刻进骨子里。

直到后来,方夜才看到他把信放下。他以为执明会把信再递给宫侍亦或者,直接烧毁,可是他没有。他将信一点一点撕碎,然后紧紧握进手里。

执明好像终于有了一种新的情绪,那是一种,无法解释的,解脱与决绝。

罢了。

罢了。

承认,我在意。

无论你如何,我都在意。

我想,我仍日日在想。

想再看一次你的笑颜,想再看一次你认真思考的模样,想拉着你再赏一夜明月,想你日日开心,想你在我身边。

忘了吧。

仅此一生,将所有恩怨都忘记。

只要仍能拥你入怀,就足以。

“传令下去,施我天权二十万大军,待军令,助瑶光,即日出发。”

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,已然是一副帝王的模样。

他的眼里有一道光,方夜看到了。方夜或许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刻,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个人,不一样。

他转身离开,方夜却忽然朝他的背影重重磕头。

“求王上定破开阳,保我瑶光国泰民安。求王上,定破开阳!”

 

天权大军在瑶光王城外围剿开阳的那一日,天边的云霞都染了红,像极了一个人曾经绣着昙花的裙摆。

天权王守了诺。

佐奕被俘,军首被砍头示众,军队节节败退,开阳彻底乱了。

一墙之隔,墙外如染血的修罗场。

墙内,又何尝不是?那汇成深渊的鲜血,大概是由心流出来的。

执明推开那一扇房门的时候,慕容黎已经醒了。

他没有束发,如瀑的青丝都顺从的垂下。他安安静静的靠着枕,如若不是他那太过苍白的脸色,与无甚神采的双眼。别人大概会以为,他只是在思考着什么罢了。

他见到进来的人是执明,也没有一点点的惊讶,反而对着他微微一笑。

执明记得这个笑容,昔日他仍在天权,那是唯一一次见到他喝醉了酒,也是对着自己,这般笑的。

心,却在那个人下床那一刻开始慌乱起来。

慕容黎站不住,他不经思考已然冲过去将人搂进怀里。

真正让他慌乱到无法控制的,是慕容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。

他说“王上,我又梦到你了,真好。”

不是梦,我就在这里。

看着我慕容黎,看着我,我就在这里!

“阿离没有做梦,本王来了。”执明不自觉的轻轻拍着慕容黎的背。

怀里的人轻轻的笑出了声,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他伸手抓紧执明的衣袖,如猫儿般咛呐出声“只有在梦里王上会唤我做阿离。”

执明心口忽然一阵刺痛。双手不禁将人搂得更紧。

慕容黎抓着他衣袖的手一直不曾松开,而他也舍不得放开怀里的人。便就这样,静静的抱了许久。

直到慕容黎忽然闷闷的开口“执明,我想喝水。”

“好。”

执明想将人抱回床上去好好坐着,可是慕容黎比起以前,更瘦了,宽松的衣袖随着动作滑下,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臂。

执明见到了,却一反常态的,一把拉过慕容黎的手,将衣袖提了上去。待看得真切,执明忽然觉得血液像是到不了十指指尖一般,连同骨骼都变得格外冰凉。

那本该洁白无瑕的地方,现如今却爬满了深深浅浅的疤。

 

之后的这几天,慕容黎都醒了过来。或许说,醒了,也没醒。

他始终没有办法分辨出现实与梦境。就像他一直认为执明的到来只是一个美好的梦,而他渐渐迷恋上了这个梦,不愿出来。

而执明想,人世间最痛苦的事,也不过如此。

也不过是,看着慕容黎离去的身影,无法挽回。不是他当初毅然决然离开天权的背影,而是就在自己身边,渐渐消失的无力,使人无法呼吸,神经崩塌。

也不过是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肉,被一片片割去,自己的筋骨,被一根根挑断的痛苦。

他的阿离跟他说,想托给下辈子的自己一份纯粹,然后把这份纯粹,通通给他。

要让他开心,赤诚一世。

要将一整颗完完整整的真心,赠予他。

极恶之人,不得善报。嗜血之人,不得善终。

当真极恶?当真嗜血?

执明被这种痛苦折磨得浑身痉挛轻颤,这大概是,那一份不信任的惩罚。

慕容黎去得很安静,安静得,一句话也没有留下。

执明唤过他的声声阿离,不知道,他可否有听到。可否……在这受尽折磨的一生中,留下一个永恒的遗憾。

希望没有,希望那一声声呼唤,他听了去。知道,他一直心心念念着的人,那一道仅有的唯一的光,一如当年那般,在乎着他。

不知道千百年后,可否还会有人记得天权王宫里有一座高台,他的主人给他起名为向喣。可否还会有人记得,向煦台旁植满了的那片雪白的羽琼花。

可否还会有人记得,在那个地方,曾经有一个人,没有底线的宠着另一个人,百般讨好,万事周全,只要另一个人开心,他就会很开心。在那个地方,曾经有一个人,为了另一个人,挑灯批阅,对别人的恶言视而不见,护着另一个人的赤诚之心,宽容着另一个人的任性妄为。曾经的那个时候,他们很快乐。

曾经的那个时候,他们,最快乐。

后来有一个人不见了,另一个人想要找他回来。

可他弄得自己破破烂烂浑身是伤,也紧是带回了一抔黄土而已。

 

开阳已破,瑶光归属。

这一场发生在钧天大陆的祸乱,到最后,竟像是一场笑话。

合久而分,分久而合,不过是一个从钧天到天权的过场而已。苦的,不过是在这一场无法预料的博弈中,动了真情的人。

后来方夜仍是选择回到瑶光,镇守故国。凡事已没有了主子的提点,他本不愚,只是没有主子那般聪慧。许多事情他学着自己去打理,渐渐的,也都有了起色。

他还是买了一只信鸽。

他将他所见到的,他所想要告诉天权王的,主子待他的那份心意,都写了下来。

也包括,天权王所不知道的,主子身上那些伤的由来。

他写了满满三张信纸。

写了为何他求执明定破开阳,写了,当初天权与瑶光联手对抗开阳时,执明中毒受伤,命在旦夕时,慕容黎是怎么求到的药。

写了,原来那个一身傲骨不可一世的瑶光王子,可以为了一个人抛却尊严抛却生死。

开阳王在笑,开阳的官臣也在笑,连那些小兵都在笑。

他们一定觉得很有趣吧。

这样一个人,居然应了开阳王的要求。脱去外衣鞋袜,从那条专门铺满尖锐铁钉板的路的这一头,爬到那一头。在他跪下去的那一刻,就已经有血渗进板缝,那些包围着他的笑声,就已经开始响起。他却也不管不顾,尊严,傲骨,所有的都不要了,也好像听不见耳边的笑声。

他就一直那样爬过去,不允许自己没有了力气,不允许自己停下。因为可能迟上一刻,他心里的那个人,就活不了了。

不知道那种皮肉被一点点穿刺划破的感觉是何等痛苦,不知道那种伤口流血却不知道该堵哪里的无助。

等慕容黎真正过了这一路,衣衫早已染成了鲜红。

或许连开阳王都没有想过,慕容黎可以为了一个人,做到这个地步。

他的衣衫仍在溢血,他跪着磕了五个响头,磕得额头也破了。偏生腰板还是挺得那样直,直到拿到解药,交代给方夜,才肯晕过去。

方夜回忆起这事,眼睛红得通透。

他还写,主子没有害过太傅,没有害过子煜。那不过是被人陷害罢了。

方夜花了很大的力气,才算将三张信纸塞进信筒中。

他将信绑好在信鸽的脚上,然后将它放飞。

他很想亲口告诉那个人,主子的苦楚。那不仅是作为一个手下,更像是作为一位朋友的不甘。不甘自己的好友,平白受了那样多的委屈。

可是他同时也知道,说出来,那么天权王会更痛苦。而主子,不想看到他痛苦。

这只信鸽不知会飞往何处,不知它曾经是否被驯养过,又是否对某一个地方特别的熟悉。

任它飞向何方,或许有一天,该知道真相的人发现了它。或许有一天,不该知道真相的人发现了它。又或许有一天,被某个顽皮的孩童打下了,若是如此,那么就让它淹没在这茫茫的历史长河中去吧。

毕竟,都已非人力而能为了。

 

悠悠岁月,漫漫长河,孑然一身。

原来世相遇时,都恰是意气风发的少年。 

 

END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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