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分 晦涩

【执离】从前从此

[短篇已完]

因为你,我从此希望世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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壹 

在天权子民的记忆里,那一年的雪季格外的长。大雪扬扬洒洒,厚重的积雪盖满了整个天权。年春还是殷红的灯笼,被霜打成了白,挂在腐朽的梁木,摇摇晃晃。

天权王驾崩的消息,就这样从王城传了出去,倏而声乐骤停,天下缟素。

史书记载,他是在宫内一楼台之上,靠着躺椅安然离去的。彼时楼台上的门户仍开着,楼台下的凉池之水缓缓而流,锦鲤欢悦,不知愁苦。

而他就那样在楼台上,似乎眸未合前正在静静的看着什么。

世人只知天权王执明活了很久,享年一百零五岁,是天权历来在位最久的帝王了。也知他励精图治,爱民如子,是位史载都颂之的明君。

兴许他已知自己不久于世,所以早也立下遗嘱,待他死后,王位即传给莫澜之子,此朝右相。

天权王终其一生无子嗣,许多朝臣劝他不该如此,屈膝诚言不敢。他却也只是摇头,声音已无年轻气盛时的狂傲不羁、澄清如泉。他老了,连带着嗓音都变得苍老而沙哑,他说“这不是本王的江山,是天权的江山。只要天权犹在,子民温饱安乐,足以。”

[小史官]

说来,我也是在那一年入朝拜官的,彼时已快初春,天权王去世已过三月。大史官忽然重病在床,我便被匆匆忙忙的提了副史一职,替大史官继续记载天权的事宜。

我花了三天三夜翻遍了藏书阁里的史册,那里记载着我曾在街头巷陌的所听所闻,无非都是大同小异的功绩或没落。其实史册上所记之事都大多无趣,它只会冷冰冰的记载着某个人于何时做了何事,并不会去问一问那一个人,其心中所想,又当如何。于前人而言,它不过是一个仪式。而于后人,也不过区区几笔交代,好像就再无更多。

那夜我翻看到灯烛将熄,却发现其中一本书册有甚多奇异之处。它与其他书一样,存在此处几十年了,早已泛黄破旧。可偏偏只有它是残缺的,有好几页书纸被撕走了,只剩下道道裂痕,落得空落落一片。

我皱了眉,急切的翻看着这本史册,直到快翻完,才从书中发现了一纸残页。它是被夹在书中的,我想它是被撕下来的某一页吧,或者……已经不能说是完整的一页了,它已经被火烧掉了一大半,保存下来的边缘都是焦迹了。

我想,应当是有人极力保护它,它才得以留存下来的。

人本好奇,可当我伸手要抓起它的时候,我的手却莫名的颤抖了起来。那半纸残页好似会说话,嚷嚷着什么我听不懂的东西,却让我忽而感到那样的无助与悲哀。我停住了动作,想要深喘一口气。可是烛却忽然燃尽了,耳边是窗外呼啸的烈烈风声。我心口一颤,慌乱着合起书册去摸索木盒,等取出新的蜡烛燃上,才微微松了一口气。

然而,当眼前渐渐明亮,我却发现,本该被我夹回书里的那纸残页,竟生生的贴在了木盒之上。我不可置信的将它拿起,颤抖得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。

晕开的笔墨小心翼翼的记载着寥寥数语“钧天三百三十六年,天权兰台令慕容离,年方廿四,殁。”

笔迹很沉重,明明是柔软的笔尖,写的人却似乎快要将薄薄的纸页刺穿。我顿了顿,因着那些字迹,不一样。

不一样,与所有的书册都不一样。

我心口一惊,明明已经是春时,吹进来的夜风却似乎仍带着春前刺骨的寒彻。

慕容离,慕容离,慕容离……

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,也从未看过这个名字。

我看了很多存留的史册,里面都字字清清楚楚的记载着历年的王臣,但是都没有一个叫做慕容离,甚至连旁提都没有。

他既是天权兰台令,此等高官,为何会没有关于他的任何记载?而今已是钧天四百一十二年,整整过去了七十八年。

七十八年来,竟也没人再提及过此事?

我心中一紧,又想到那被撕去的书页,不觉心中生寒,诸多疑虑一下冲彻脑海,无从释怀。而那时,我只能想到大史官,我想,他或许会知道一些。

叁 

我想既从未有人提起,或许那便是不能提及的。所以那会,我先去拜访了好几次大史官,他也已经很老了,但是比天权王要年轻一些,如今也有九十有四了。

彼时虽已苍老,却不糊涂。但是近来拜访,他却有点不着东西了,我想这场重病,或许就快将他带走了。

那日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那个名字,慕容离。我向他问出了我的疑惑,希望他可以把所知都告诉我,看在我多少也算他后辈的份上。

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,他并未如我意料中的那样,怒目圆瞪的将我赶出府门,亦或是退避三舍。他就那样靠着床梁,动了动布满病斑的手指,沉默着,好似正在记忆里寻找着这一个人。

我静静等在一侧,但是过了良久,却只见他抬起苍老的手,抹去眼角的眼泪,向我摇了摇头。我心里一沉,我知道他是想起来了,想起来了很多,只是不愿告诉我。

而那时,我也以为我永远都不会知道答案了。直到后来有一日,大史官唤了我。

他比前段时日更加苍老瘦弱了,那日,我把带来的那纸残页放到他手上,他用拇指摩挲了半晌,似乎又想起了什么,忍不住发出了沙哑的哽咽。

后来他让我坐在他的床边,像是给自己的晚辈讲一个无人问津的故事,又像是要将什么使命,交给我这个后人一样。

他如今不能说很流畅的话,他说得断断续续,我就在一旁静静的听着。我愿意听他说,这时的我还很迫切的想要知道事情的始末,想要知道慕容离。

肆 

他说得很慢,很慢,他说,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。那时的天权王执明,还是一个年轻气盛的小王帝。年轻,却不着边际。终日只顾吃喝玩乐,无心顾国,把朝臣都气得火冒三丈的双眼瞪胡子。其中当属当年的老太傅翁彤了。

而那时的大史官,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。他跟在父亲身边,从小便学习着如何录入朝事,他也在宫里的夫子那里读书。他总能有很多的机会,见到那个喜欢到处乱跑的执明王。

他说,当年执明王还给他粘了一个风筝。他也还在懵懂年纪,孩子心性,只要有得玩,便是高兴的,哪懂得什么身份的尊卑有别。回去被父亲狠揍了一顿,也只觉是满心的委屈。

而当年的执明王,却已是弱冠的年纪了。换做别的君王,早已是励精图治,甚至子嗣都能通背五经了。他却还是小孩心性,一点君王的模样都没有。就尽闹腾,闹得整个王宫上下都鸡飞狗跳。

而这些,都止在了那一年春。宫里唯一肯陪执明王闹腾的郡侯莫澜,他带回来了一个人。

那个人就是慕容离。

大史官说,自从慕容离来到天权,执明王就变了。他开始不再围着风筝斗羊转来转去,而是围着那个叫做慕容离的人转。上到高官楼台,下到血玉羽琼。只要是那个人想要的,执明王都会倾尽所有的为他寻来。

大臣们都说,这个慕容离,是个妖颜惑国的妖佞。

他一开始只是听闻,却不知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,会让执明王失了神,丢了魂,恨不得把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拱手相送。

直到有一回他见到了那个慕容离。

小小的他不知作何言语,只觉那大概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了。他还很小,这辈子还很长,但那时候他却认定了,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像这样一个人。

美得让山河都失色。 

那个时候,即使他也为慕容离之貌所倾倒,但他却与朝臣一样,不喜于他。

他那时大概也觉得,一个来历不明的人,怎么平白无故就成了天权的兰台令,凭着一副皮囊?

没想到后来的事情就闹得更大了,王上既然让慕容离替他批阅奏折,还把玉玺赠与他。这简直是一个帝王的大忌,更是一个国家的大忌。

朝臣终于忍耐不住,誓将慕容离抓起来,或乱棍打死,或放火烧死。

我听到此处不禁皱眉,想要深叹一口气。想着,原来如此,如此之人,不能入史也不属怪。我以为这便到了结局,却见大史官看着我摇头笑了。

“不对,你想得不对。孩子,你想错了。”他的声音比起方才又颤抖几分。“可千万不要像我当年一样……”

顿了顿,他才又继续说了下去。

伍 

[大史官]

群臣说要处决慕容离,王上却说什么都不肯,还把群臣都骂了遍。甚至还说,若是谁再说出要难为阿离的话来,通通立斩。

那时候我不明白,凭什么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慕容离,要让群臣都对王上寒了心。我越发的讨厌起慕容离来。

但是因为后来那一次的机缘巧合,不知怎的,我就再也没法讨厌起他来。

那一晚我刚在夫子处背好书,正要去找父亲交代功课,眼看要来不及了,便走了近路。换做以前我是绝对不会走这条路的,因为它会经过向煦台,也就是慕容离住的地方,而我不想见到这个祸害,不想看到他冷冰冰的嘴脸。

可那日偏偏鬼使神差的走了,机缘巧合的看到了。

那时楼台下的那座凉亭里燃了蜡,那一模红色的身影就那样静静的坐在那里,烛光的虚影晃了他的发,也让他的眼睫看起来轻轻颤抖着。

他一次一次的翻看着桌前堆得满满的奏折,白皙纤细的手指握着笔,点了朱砂,在奏折上一笔一划的圈点勾画着。

我看着顿了顿,却不想他忽然握笔的手也跟着顿了顿,随后身子一僵,皱着眉低下了头。

我这才看到了凉亭里原来不止他一个人,还有另一个着了深蓝长袍的身影。

是王上。

王上侧躺在慕容离的大腿上,伸手环过了慕容离的腰,就那样沉沉睡去了。

慕容黎皱眉低下了头,我本以为他是不喜王上才会如此。却见他忽然轻轻放下了笔,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王上的发,很轻很轻,像是害怕吵醒了他无比珍视的人。

我的脚碰到了花盆,他蓦然抬起了头。我当时就想,我一辈子都可能忘不了那双眼。是我万万没想到的,含着泪,含着太多的爱意与无奈,太多的委屈与苦楚。

他就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,这样悄悄的看着他的王上,不知道心底里已经说了多少多少的爱语,倾诉了多少多少的无奈,但却害怕,眼里转着的那滴泪,会坠下弄醒那个他珍重的人。

那时我好像忽然悟了几日前从夫子那学来的一个词,人言可畏。

 

弹劾慕容离的上奏还是不断的有着,只是比起开始的时候,没有人再说要处死慕容离了。

他来天权两年了,而这两年来,天权并没有像朝臣所担心的那样陷入难镜,反而越发的昌盛繁荣起来。比起以往一成不变的格局,现在的天权更是一番欣欣向荣之态。

虽然不愿意,但大多数人不得不承认,天权今日的繁盛,很大一部分原因,是因为慕容离。

我想着,或许会越来越好吧。或许,大家都会慢慢的去接受这样一个人,去相信这样一个人。

可在第三年的时候,他却走了。与到来时那样毫无预兆。

我知道朝廷上肯定又闹得沸沸扬扬了,大伙又开始觉得,慕容离是别国的细作来了。

但是这一年发生了的事情,我都是等到做了大史官之后,才听王上慢慢说给我听的。因为这一年我离开了这里,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出了京,到别的县城处理事务去了。

而等我回了宫,慕容离也回来了。

他看上去比一年前瘦了,但是双眼却没有以前那样凛冽刺骨了,似乎温润了许多。

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,就像他从来没有走过那样。

我有时候想,是不是我运气太好,所以总能见到常人所没有机会见到的东西。

譬如仍在向煦台那个凉亭,仍是王上与慕容离,只是这一次睡着的人换做了慕容离。我便看到那个平日里蹑手蹑脚的大小孩,小心翼翼的抱起睡去的慕容离,一步一步的走回房间去。每一步都要走得很稳,就像怀里的是无价的珍宝,稍稍不小心就怕摔坏了。

又譬如一个帝王,特别是一个生性好动孩子气的帝王,却能够凝神静静坐在那处,精心的修剪每一盆羽琼,给它们浇水。

那时候我总觉得,那两个人似乎是在顶着一堵透明的墙,而又在墙内偷偷的相爱着。

但这一切没过多久就结束了,那是在均天三百三十六年的时候。天权境内的一个小村落,忽然爆发了某种疫病,很快就浸透了整个村落,然后向县里蔓延开去。

疫病来势汹汹,无情的掠夺着人的性命。人人都惶恐而避之,若再不做出行动,及时救济,它很可能会席卷了整个天权。

朝廷内都在商讨如何应对,太傅提出让自己带上人手与药医一同前去。此时却有人愤愤不平,或者是被恐惧捏压得全失分寸。

竟说起几年前慕容离到爆发疫病的县城治理饥荒之事,也说既如此慕容离该是对当地最为熟悉,还有其水土环境如何也较为清楚,能更好的找到发病的根源。

谁都知道这其中的意思,既已提出,是去,还是不去?全无选择的余地。

最后慕容离还是点了点头。说自己曾经的家乡也曾爆发过类似的疫病,他多少更了解一些。

那是执明第一次对慕容离发脾气,他不允慕容离去,半分也不允。他害怕极了。

可当他看着慕容离的眼,他却只能将人一把搂进怀里,将头埋进慕容离的肩头。

他听着慕容离轻轻的安慰,他说等他回来,他会很快处理好。

而后来,慕容离真的很快就治理了那些疫病,回到了天权。可王上还未来得及高兴,一月之后,慕容离却忽然一病不起,太医无论如何诊,都诊不出所以然。至到又过去一月,其感染了疫病的消息,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王宫。

顿时宫内人心惶惶,都吵着要把慕容离送出宫去。可王上又怎么肯妥协,硬是将慕容离留在了身边。找最好的御医,日日亲自照顾着。一人抵抗着来自百官唇舌的风言风语,甚至为了让那些怕被传染的官员闭嘴,撤销了早朝,改为纸文上报。

可是尽管如此,慕容离还是未能熬过那一年的冬天。执明王一生,再也没见过比那一年冬更漫长的雪了。

慕容离走的那一年我十一岁,有些事情其实也还没有那样懂得。只记得后来又闹起了一件事,听说太傅瞒着王上烧了什么东西,可是又听说王上烧伤了手,听闻老太傅被王上罚了五十大板子,后来就再也站不起来了。

再之后大史官好似不知道犯了什么事,被贬到疆界的村镇去了,父亲就接任了大史官的工作。不过几年,老太傅去了。莫郡候替他洗了风尘,庄重的葬了。这样又过了很多年,我也已三十有几,父亲年迈,把工作交于我之后,也去了。

我也是在这个时候跟在了王上身边,他果然如我父亲笔下的那样,其实并无很多的繁事。日复一日的处理朝事,日复一日的渐渐老去。只是总在每年二月廿二那一日,将所有人都谴走,独留自己一人。后来我才想起来,那一日,是慕容离开的日子。

外头的战鼓,也未曾敲响过。我本以为往后的日子,也该是这样无风无浪的过去了。可等到王上七十多岁的时候,却不知怎的,可能是偶尔犯起了糊涂,竟爱跟我念叨起往事来了。

他说了很多,好像是在说给我听,又好像是在说给自己听,却又更像是,在说给某一个人听的。他似乎觉得,那个人总能听得到的,那个人,从未离开过。

当年的意气风发的小皇帝老了,就爱在空闲的时候,靠在躺椅上,喝碗温茶,看一日落花。我也是一把年纪了,他却还让我坐在台阶上,安静的听他念叨。

我想这些话,他肯定已经憋了很久,很久了。他总是,一遍一遍的重复着,说完一次,下一次还会说,就好像自己从未说过。

他总是喜欢这样说起,他说,孩子,我与你说。

我想天权王是还记得当年给我捏得那几把风筝,当时我还是个小孩,他便这样叫了。许是年纪大了,思来想去,脑子里清晰记得的,便是年轻时的那几年快活日子。而我恰好出现了几回,兴许顺道也记下了。

可……

若连我都能记得住,那王上实质该是如何心细之人?若连我都能记得住,那兰台令,又该是怎样的进骨髓,入心血?

[执明]

我自出生第一眼,见到的就是这一个王宫。往后岁岁年年,都还是这一个王宫。我还是儿童的时候,就已经被训导着如何做一个君王,别的小孩能有的东西我都不能有。不许撒娇,不许哭闹。

我抬头看的天空,总是有棱角的。我那时就想,是不是每一块天空,都是如此。他们教我的东西我不想懂,他们劝我的东西我装作听不到。我也并非想将太傅气成那样,他待我很好,我知。可是,我总是想更自由一些。

我渴望着溜出宫殿,也渴望着飞向云霄。

我不知道,做王帝有什么好的,权利?朝野?天下?我通通都不是那样渴求着。我想,我可能一辈子都是这样一个半吊子的王帝了。我也不需要后世说我是个怎样的明君,死后的事情,也不是我能管的了。明君,庸君,于我而言又如何呢?难不成我的魂魄还会来看一看,这被我治理得一团烂泥一样的国家,后悔当初自己的庸碌吗?

我从不相信鬼神一说,如天玑那般,神神叨叨,有什么好的。

我曾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为了什么而那样改变的人,可是阿离却出现了,生生的闯进了我的心口。你们是不是都以为,我喜欢阿离,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,深深的着迷,其实不然。

有很多个晚上,我看到他独自站在桥上,静静的鸣着那支他带来的泠萧。我知,他并非真是那般清艳绝尘,无拘无束。我能听得到,他心中那一道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痕。

那时候的他对我还是那样的疏离,不,他对所有人都如此。他好似很害怕,害怕周遭的一切。可是他的眼里总是结着一层冰霜,让我想看却看不透。我做不到致命一击的将它击碎,好让阿离的眼里装上别的东西,那就慢慢的,让它融化吧。

那段时间,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的。可是你要是问我,为何要如此做,我却是连自己也不知道了。

我本想着,就与这个人成为友人吧。可是这一个想法,却在他对我露出第一个微笑的时候彻底崩塌了。

不仅仅是友人。

不知从何时开始,我喜欢看他笑。只要他肯对我笑,我便觉得整个天下我都可以替他争来。只要他开心,一切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。他的一颦一笑都开始牵动着我,我因他而喜悲。

我想,我怎么能够如此,有如此的想法,可偏偏就是忍不住的待他好。看着他眼里的冰霜一点点褪去,听他的箫声变得柔和,想要拥他入怀,就那样一辈子。

我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,变得不对劲了起来。可是,那又如何呢,我本就不顾及这些,喜欢就是喜欢了。

我虽总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,但是却仍会十分害怕,怕他知之我心,与我疏离。直到那一日在凉亭处,我枕着他双腿而眠,他偷偷看着我流泪。那一日我醒了,本是想要逗逗他的,却不曾想竟把他惹哭了。

原来,本王并非一厢情愿。

那一日我第一次见到阿离哭。他平日里总是那样,冷冰冰的,好似没有感情。你们都是这样认为的,对吗?

他哭得那样伤心,我吓坏了。我越哄他,想办法让他开心,他越是止不住的流泪。我不知所措得很,阿离,到底是怎么了?

我慌张地给他擦眼泪,捧着他的脸,心急得要命,却不敢重了手。他没有像以往那样打开我的手,叫我别闹。也没有挠我的腰,阿离知我怕痒,平日我闹腾得厉害了,便要伸手来挠的。

那日在凉亭里,我抱着阿离,将他圈进怀里,他将双眼埋在本王肩头。肩头处的那块衣衫好似要湿透了,贴着肩头,凉了心口。

疼得厉害,看着心上人如此伤心,自己却无济于事。慌得厉害,总觉得好似,将会有我所不喜之事将要发生。

果然过了不久,阿离离开了,离开了天权,不知去了何处。

等后来我明了阿离的心意,到底才想清楚,那份泪水,原来是给自己的。一个清冷孤傲至此的人,流了泪,原来是因为不得不的离别。

他离开了的那一年,我不知自己是如何过来的。明明他也曾未出现过,那那二十余年,本王又是如何过来的呢?真是想不通啊,为何满心满眼都是他,似乎失了他,本王也活不成了。

后来,也是那一年,我无端想起阿离曾跟我说过的话。

那一日,我拉着他喝多了几杯酒酿。

他问我,可相信人死后仍能留存于世?我自是不信的,也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。我问他,他只道是有个念想。我不信,烦着他,他才给我说了。 

他说听闻人死后魂魄仍会留存于世,回到所爱所想之人身边,入梦中与他们再相见,等心事了了,才会入轮回道,投胎转世。可倘若没有人记得他,他可是会慢慢的,彻底的消失了去?此后这世间,就再也没有了此人,连半点他存在过的痕迹都寻不到了。

听了他的话,我不知为何心口堵得厉害。我明明就,不喜这些神神叨叨的说法来,活着便足以。死后的事,又何须顾虑呢?

我问他,阿离为何这样说? 

他说,因为思念,因为害怕。 

“思念我的家人,可听闻若是真的,他们为何一次也不曾入我梦里来?他们……不想念与我吗?是不是因为我未能了他们所愿,所以连入梦里见我都不肯了呢? 害怕,害怕若有一天我不在了,就再也没人记得他们了。” 

我不愿看他难过,我知那日是阿离喝多了几杯,才会和我说这些。若我知道会引他想起伤心之事,我段不会追问下去。

思及此,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。我的阿离,怎可被人遗忘?他那么好,那么好。

而在那一年,我偷偷避了大史官翻看史册,便见史册里头果然没有阿离的记载,我气坏了。本王才是天权的王,为何本王不能如愿?为何他们都说阿离是祸国的妖佞,就要连记入史册的资格都没有了? 那本王就自己动手,不紧本王要记住阿离,这史后的代代君臣,黎民万千,都要记得阿离。

可这事后来还是被太傅知道了,气得他老人家眼白一番晕了过去。但我始终不肯,只源源不断的给太傅说着阿离的好。

一年后,阿离回来了。

他回来了,应了允。他离开时曾说,王上,一年,若我回来,以后便不走了。若我不能回来,王上此生,多加珍重。

我便觉得上天果然待我不薄,只是后来,我才发现老天就是喜欢跟你闹着玩呢。可不是总喜欢,给你一丝甜头,然后将你推下悬崖?

不知从哪里,便传来了阿离身份的消息——瑶光皇子。

我知道了消息,心口绞痛。不是怪阿离为何瞒着我,而是瑶光,那个几年前,被残忍屠城,血洒皇城,没于历史长河的国家。

阿离,瑶光皇子。

怪不得他浑身都不是凡人的模样,怪不得他懂得那样多的治世之道,怪不得他总难见喜乐,怪不得那笛声凄切,怪不得……他会那样问我。

可这些年来,阿离都是,一个人承受着这些么?那该有……多疼?

从那时起,本王就默默立了誓。此生无论发生何事,我都依然护他,念他,想他,珍视之。

可是啊……

可是……

本王终究未能护得住他。

本王无法阻止群臣得知他身份后,竟偷偷烧了那几页史册。等本王赶到,只来得及从火堆里掏回来半张残页。 

本王无法阻止阿离去那个传了疫病的小县城,只因为,本王是一国之君,所以,自私不得。阿离,处处不愿本王为难。

他总告诉本王,本王是一国之君,不能总让臣子离了心。他知道本王待他好,他也答应本王,很快便会回来……

回来了,可却……为何又走了呢?

“王上每每说到此处,总会转过身去,不愿再说。每次都是如此。”

大史官说完,深深叹了一气。抬头看了我许久,伸手略微吃力的拍了拍我的肩膀,便靠在床栏上闭上双眼,不愿再说话了。 

我起身俯了俯礼,退了出来。抬头看了看天上的乌云,果然没走出多远,雨水便渐渐沥沥了起来。

心口难受得厉害,闷得喘不过气来。

我忽然想起那半纸残页,想到它偷偷的跑到了木盒之上。

是不是,故意要让我知道这些?是兰台令大人?还是王上呢? 

我又想起大史官跟我说的那段话,他告诉我,王上之所以活得这样久,只因他强烈的想要活着。而只要他活着,便有人会记得阿离,阿离……便能入梦来找他了吧,便不会,消失了对不对? 

那该是王上了,是王上要让人帮他,记住兰台令大人。

王上总说他不信鬼神之说,可因为慕容黎的离开,他便愿意相信了。

只希望,兰台令大人不走远,阴界地府,王上也能找得到罢。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END.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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